我们镇上通了高铁,孙子说高铁一小时可以跑六百里,我没有坐过。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在供销社看见过一张明信片,上面印着蓝亮亮的大海,一艘白晃晃的小船飘荡。我抿嘴笑起来。我想等以后有机会了去西边看一看大海,五百里,不算非常远。
今年我七十四岁,这个愿望实现了,五百里的路我走了五十年。
我叫梅忍冬,1952年生人,家里姊妹五个,我是老大。我在这片山沟沟比较“抢手”,模样是一方面,主要是能干,种地、养猪、劈大柴……有回我戴着破毡帽在院里劈柴,一个男人进来问我,大哥,房口公社怎么走?他讲的普通话。我转身。男人白白净净,高个子,细胳膊。我说,往东再往南。男人说,呀嘿,女同志!我头回见女同志劈大柴。我说,我爹有毛病,做不了力气活。
过了半拉月,男人领着媒婆上了我家。刘婆子把我拉到里屋,说,咋样梅梅,这回你可没话说了吧?人家北京上班,模样俊,人也老实。他确实很好看,我们山里人风吹日晒,皮肤再白也是黄色,而他的脸是真正的白色,透亮透亮的,总是让我忍不住去看。我对刘婆子小声说,真好嘞。刘婆子听后眉毛升到脑门上,她跑到外屋去和我爹妈言语。
我妈的意思是一切听我的,只要自己得意就行。我爹不同意,他觉得男的皮肤白,人肯定懒。后来细打听,这男人其实也是山里出来的,只不过在城里工作,他娘半身不遂,我要嫁过去,我还是得回到山里,照顾他娘。我在山里生活了二十几年,我可知道山里过的什么日子,嫁人再嫁到山里去?我可不乐意。我也没什么奢求,只想找个农村人,种种地,养养牲口过日子。
为了帮家里挣公分,我二十六才嫁人。高洪,大地一样的肤色,白杨一样挺拔的身体,牛一样的力气,我爱他宽阔的胸膛。
高洪比我大两岁,弟兄四个,他和我一样是家中老大。嫁过去之前,他带我去过一次他们家,是一个大院子,前中后三排房。高洪跟我说,他们家是富农,他的爷爷是地主,他爷爷的爷爷是大地主。我说,再往上呢?高洪说,还是。我说,那再往上呢?高洪说,这我就不知道了。我说,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该叫啥?高洪说,祖宗。我听后哈哈笑。
高洪的父亲叫高升,干瘦,却很能吃。母亲叫赵淑英,细眉毛,大眼睛,裹小脚。两位老人第一次见我对我很客气。
高升说,彩礼给八佰,另外你俩结婚缝纫机,自行车,大衣柜一样不少。这在当时来说是中规中矩。
张大霞是妇联会主任,她给我们办的结婚。张大霞对我们说,祝你们幸福。我说,啥叫幸福?主任说,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我说,高兴,踏实,轻快…很好。主任说,就是这种感觉,这就是幸福。
我和高洪一前一后走进高家。高升靠在椅子上,赵淑英躺在炕上嗑瓜子。赵淑英见我们进来,她从炕上坐起说,领了?我点点头说,领上了。赵淑英说,来,我看看。我从外套内兜取出我俩的结婚证,递给她。赵淑英接过,翻开看了一眼,合上,然后从炕上下来,蹬着小脚走到大衣柜前。她从裤口袋取出一把铁钥匙,打开衣柜上的铁匣子,把两张结婚证扔进去,锁上了匣子。我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。高升说,证领了,现在你是我们家人了。高洪说,叫爸妈。我喊,爸。又扭身对立在衣柜的赵淑英说,妈。
高洪在镇上的装卸队工作,往火车上装麻袋,三天回来一次。我在家种地,给部队织毛衣。我想做些裁缝活儿,可高升许诺我的缝纫机杳无音信,那八百块的嫁妆更是一分没有。我问过几次缝纫机的事,每次高升都说再等等。我明白,高家其实很穷。
高升与赵淑英的二儿子叫高富,三儿子叫高贵,四儿子叫高尚,我们叫高二,高三,高四。他们全没有成家。高家院里的三排房够四家人住,也就是说总有一家得搬出去另盖房过日子。他们想让我和高洪搬出去,好再给他们另外三个光棍儿子娶媳妇。高洪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,他觉得我乱挑拨。
高洪不在家的时候,赵淑英给出坏主意,他们变了法的欺负我,打我,骂我。我忍着,不说话。
1977年,我生下大明,高红跟随装卸队去了北京,我一个人坐月子。两年的操劳使我患上风湿,手指弯曲变形,像是一簇伸向天空的梅树枝干。十指连心,我疼得用头撞桌子。大夫让药饭后吃药,一天三顿,我哪能顾得上吃合时饭。骨头的疼痛轻了,肚子开始疼起来。高烧不断,我用毛巾蘸冷水敷在脑门上,喘息,昏睡,白天黑夜,黑夜白天,毛巾烫干了,我醒来,涮一涮毛巾,继续敷到脑门上躺下,昏睡还是昏睡。屋子挂着窗帘,整日的昏暗。我跪下求赵淑英帮我看一看孩子。她说,你的孩子,你自己带,我没闲工夫。我想我妈了,我想见见她,想她坐在炕沿抚摸我的头发。我想到我爷爷死前对我爹说过,他想见见我弟,等见到我弟了,他就合眼了,睡着一样,轻轻的。
我放不下孩子,他才刚出生。我得撑着,忍着。我吐出血块,我以为是我的胆或是一小块肝。我晕了过去。高洪你快回来。
小栀子救了我,她把我摇醒。我只听见她哎呀,你都吐血了。我时睡时醒着,我感到周身的寒冷,我躺在棉被里,棉被躺在拖拉机斗子里,血的铁锈味儿,烟囱冒出柴油味道的黑烟。傍晚,黑夜。我睁开眼惊叫,孩子!孩子!小栀子说,大姐,孩子我娘照顾着呢,你放心。我笑起来,嘴里甜甜的,身子轻轻的,像浮在湖面上的水藻。我说,就到这吧。小侄子凑近我的嘴巴说,大姐你说啥?我说,别开了。
孩子一周岁,我的身体恢复的好些了,我把大明栓在地埂的柳树下,自己掰棒子。高升啃着苹果走过来,把果核丢给大明。大明爬过去,右手捏住果核,嘬残留的果肉。我跑过去夺过大明手中的果核,远远地扔进玉米地。高升两只眼睛瞪开,说,败家玩意,给孩子吃的,你扔了?!我抱起儿子看着他。他说,你瞪我?忘了这家谁是爷了?他提高了手臂扇下来。我弓下背,护着大明,石头一样的坚实砸在我的后脑勺,我一阵阵恶心。
高洪带回一刀子玉米糁子,他让我煮粥。我说,这刚打的糁子要搁炕上烤一烤,不然煮不烂。高洪说,不用吧?我说,我们山里年年煮糁子粥都得先烤一烤。高洪不信,转头去问她娘。赵淑英在西屋扯着嗓门喊,别听一个外人的。
我受够了,我走到西屋看着赵淑英说,谁家欺负不是外来的?你们家媳妇自产自销?我说完这句话坐在炕上剥花生的高升和高二全蹦起来了,赵淑英红着脸嚷,打她,打她个杂种日的。高红一巴掌给我扇到地上,接着用脚一遍又一遍踩我的身子。
这日子过不下去了,我要离婚。
我找张大霞好多次,她老说不够条件,不够。我说,你说啥叫够条件?打我打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,我这身上的黑紫烂青就没断过。张大霞说,谁不知道他们家人啥样,我可不敢惹。大妹子,忍一忍吧。
我整日抱着大明在村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。我听见他们嬉笑议论,神经病,神经病神经病。我的胸口有一双手挖掉了我的心脏,寒风吹过我的身体。
找张大霞办离婚的事传到了高升的耳朵里,他踹开房门,指着我嚷,离婚?我见过那要离婚的,她咋不离?!我告诉你,你休想从我家蹦出一个手指头,我让你死出门,不让你活出门。
我的心里憋着一股劲,我心想,我死也不死你家。
孩子,妈妈真的受不了了,妈把你送到火车上,会有好心人养你。我抱着大明,走在夜路上。火车站的哨子与汽笛声此起披伏,我看见一行和尚。我留下了眼泪。我奔跑着拦住他们,我跪了下来,说,求求你们,求求你们,我活不了了,你收下孩子吧。和尚们围住我,将我扶起。领头的和尚将手中佛珠收起,从袖子里拿出五十元钱,他递给我。我说,您收下孩子吧。和尚说,孩子这么小,不能没有母亲。您死了,就让坏人得逞了。
梅,凌冬将要过去,你再忍一忍。